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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富仁:黑洞与灰烬
2017-05-29 07:50:31 来源: 北京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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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文/梁鸿

  王富仁,生于1941年,山东高唐县人。著名学者,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原会长,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,汕头大学文学院终身教授。1967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外文系。1982年考取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,师从李何林教授,1984年获文学博士学位,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位文学博士。他的博士论文《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——〈呐喊〉〈彷徨〉综论》是中国鲁迅研究史上里程碑式的成果,也是新时期中国文坛思想启蒙的重要标志。此后,他又致力于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、中国左翼文学研究,近年更鼎力倡导“新国学”理念,皆成就斐然,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。2017年5月2日晚七时,王富仁教授在北京因病逝世,享年七十六岁。

  听到导师王富仁先生去世的消息时,我正在老家。这次回去,是给父亲上坟。平原漠漠,夕阳在天空长久徘徊。一切皆空。一切安然。那个下午,觉得人生空虚无比,又觉得或许就是如此。

  晚间突然接到老师去世的消息,瞬时泪奔。父亲们一个个都走了。剩下我们,无依无靠,站在这荒原之中。我再次回到墓地旁,望着黑暗中的河坡和躺在那里的父亲,努力回忆关于老师的一切,关于我和老师的点滴。

  如此安静啊,这沉沉的夜。

  黑洞之下谈鲁迅

  想起老师时,我总是同时想起那个黑洞。我读博士时,老师还住在北师大院内的丽泽楼,我们每周去一次。说是上课,其实是聊天,说是聊天,又是上课,我们从那长长对话里所汲取到的知识和精神,要远远大于书本中所学。我记得他书房天花板上的石膏已经脱落,露着黑色墙体,椭圆形状,从下往上看,就像星空中的一个黑洞。我们就在那黑洞下面,谈鲁迅,谈自由精神,谈文学与生活。

  一般情形是这样的:我们坐在茶几旁的沙发和一些高凳上,有在校的各级博士硕士,还有慕名而来的各地学者、学生(几乎每天下午都有人前来拜访)。老师坐在一把黑色转椅上,手里燃着一支烟,烟从不离手,在一根还没有熄灭时,另一根已经接上。很多时候,他并没有吸,只是任它一点点燃尽。不是他故意不吸,而是当他在谈一个问题时,思维过于专注。他好像完全沉入精神内部,语言如急流一样,卷着波浪飞速向前,辩驳对话,碰撞生成,再往前走。然后突然间,他停顿片刻,朝我们看看,嘿嘿笑几声,带着一点可爱的歉意,又继续往下讲。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深深吸引,不只因为他是名满学界的鲁迅专家,也不只因为他睿智幽默的思想,更多时候,是被他言谈中所迸发的激情和爱所感染。鲁迅不只是他的研究对象,而是他究其一生要走近的无限世界,他们已经融为一体,互相照亮——那是学术和生命、思想与情感,完全融为一体后所散发出的耀眼光芒。

  在那个黑洞样的天花板下,我重新理解了作为文学家和作为独立思考者的鲁迅,理解鲁迅的批判怀疑精神及其对我们这个民族的真正意义。王老师给我们讲他们那代知识分子的爱与痛,他们的经验和教训。他希望我们每个人平安,但又要活得像个“人样”,要保持思想的自由——这是什么也不能剥夺的自由。他教我们如何阅读,告诉我们,读任何文学作品和学习任何一种理论首先要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,要把自己的心也放进去,才可能产生真正的理解。在每次几乎长达五六个小时的聊天中,他的烟一直燃着,长长的烟灰,将落未落,我总是担心它掉下来,但它一直不掉,和整支烟保持着完整的形状。我也总忍不住朝上偷偷望,担心黑洞里面残留的碎片掉下来。

  “生命本身就有巨大的价值存额”

  老师和学生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?就像父亲和女儿,好像没什么直接联系,但越是年长,越是发现,有许多东西已经浸入到血液里,在无形中塑造你的性格和精神方向。博士毕业之后,我的研究重心逐渐转向当代文学,并且开始创作。我一直惭愧于自己没有从事鲁迅研究,没有继续现代文学研究,觉得离老师越来越远。有一天,在思考“梁庄”中的“昆生”及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时(那个住在墓地里的人),我突然想起老师在《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》里论及鲁迅小说《白光》主人公陈士成的一段话:“有一种悲剧,主要同情的是一种人的社会作用,社会价值……这一种悲剧,在热烈感情的背后,实际上仍然包着一个冷的内核,因为它对人、对人的自身是冷漠的,它教人只能同情自己认为好的人、有价值的人,而当你、特别是你和周围社会群众都认为这个人不好、没有用处时,你就可以不必同情他了,他的一切便都是‘咎由自取’、‘活该如此’了。”这不正是陈士成们和昆生们所面临的境遇吗?我们的文化系统中最残酷的地方在于:生命本身不拥有价值。老师认为,《白光》中的悲剧感正是因为鲁迅让我们看到,“人是有独立存在价值的,他在没有任何附加价值的情况下,依然有一个巨大的价值存额,人们是不能漠视他的存在的。”

  像发现一丝亮光,我对“梁庄”中的人物有了新理解,“生命本身就有巨大的价值存额”,值得我们以尊重、平等的目光注视他们。很自然地,我又回到老师的轨道上,热爱自由,回到生活内部,尊重生命实感,以探寻文化内部的肌理和矛盾。我是我老师的学生。这几乎是命定的事情。

  今日学界谈论王富仁的鲁迅研究时,一定会提到他的《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——〈呐喊〉〈彷徨〉综论》,也大多集中于这部论著对之前政治化鲁迅的反对。其实,这本书有更重要的主题,即探讨鲁迅小说悲剧形态的思想来源,它首次从哲学、文化和思想角度探讨了鲁迅关于“人”的命题及鲁迅与现实生活的关系,它属于启蒙,却不止于启蒙,起于鲁迅,又不止于鲁迅。它是一个独立知识分子对中国政治文化系统的深刻思辨,值得今天的我们一读再读。

  “新国学”:让旧文化和新文化成为一个完整结构

  在完成两本“梁庄”之后,我非常困惑,困惑于无法真正参与生活,好像无法安置自己的灵魂。一天下午,我给王老师打了电话。我们聊了多长时间?我忘记了,只记得他突然发出咳嗽声,我才意识到天已经昏暗了。就像在学校时一样,在察觉到学生有真正的困惑时,他会以高度紧张的热情反复劝导,希望我们能够放松、放下。他告诉我,不要过分在意写作本身的优缺点,这些可以慢慢训练,要在意的是自己的初心,发现的是否是真问题,写出来的是否是真人。他还告诫我,不要进入到什么派别中,要保持自己观察和思考的独立性。

  老师说,不管什么时候,你还是要回到鲁迅,去看看鲁迅怎么写人,怎么反思自己,“如果你真正接受了鲁迅的精神和思想,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时空和境遇,你都能够对周围世界保持清醒的认识,你就能够知道应该注意什么,以及该如何设计自己的行为。”也是在此前提下,老师成为学院派学者的异己者,他的论文从不使用拗口的理论术语,他批评日渐实用化的大学教育体制。

  记得2002年暑假,老师到郑州讲学,之后我们一起去洛阳龙门石窟看大佛。细雨淅沥,天空淡远,大佛安然,我们静观聊天欢笑,非常开心,那时老师刚过六十岁,刚刚开始新国学的研究。所谓“新国学”,老师给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解释,并不是回到旧文化自身,而是试图让旧文化和新文化构成一个完整结构和学术共同体,这一共同体是开放性的,有最基本的、恒定的东西,它可以随着未来的发展而仍然存在。也是在这一意义上,老师重新研究孔孟老庄,写了一系列长篇思想性论文。十几年过去,似乎应者寥寥,但老师谈起他的构想时,那宏阔的架构和热情却始终历历在目。他不怕孤独,也不担心被误解,面对现实世界,他既温厚安然,又保持着思想的独立和勇敢的探寻,甚至,某种宁折不弯的刚烈。

  保持热爱与完整

  世人总是被王富仁先生敏锐纯粹的学术精神和批判意识所吸引,但于我而言,老师却兼有父亲的形象。想到他时,除了思想的熏染和解惑外,生活的点滴细节似乎更为真切。在北师大读博士期间,我的家还安在郑州。每次试探着说,老师,我想回家。老师总是不等我说完,就说,回吧,赶紧回吧。他的语气好像在赶我回去,生怕我晚一分钟到家。直到此刻,那一声声的“赶紧回吧”还在我耳边,带着点含混的、甜蜜的笑意,好像他的学生要回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,他要用尽全部力量去支持。

  博士毕业十余年,搬家无数次,扔掉诸多东西,却有一样始终保留:王老师批改的我的博士论文打印稿。那红色字迹遍布于文稿的天头地脚,密集如织,大到整体结构的安排,小到字词的使用,他都认真提出修改建议。后来,论文出版,老师更是写了五万字的长序,谈论中原文化、齐鲁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位置特征,讨论作家在此文化中的选择与割舍。记得当时出版社希望能把这长长的序删掉一些,老师愤怒异常:“一个字都不能动,我写的都是经过字斟句酌的。”这是老师唯一一次发怒。我深为震惊,却也明白一件事:要珍惜你的文字和思想,不是不让人改,而是,你在写的时候,要赋予它真正的价值。

  那天花板上的黑洞,随着时间和记忆的磨损,变得广大、模糊,又无处不在。那深渊一样的黑暗,悬在下面几个人头上,似乎随时要把人吞噬掉。下面的人隐约感受到那威然的压力,却因为热爱,因为心怀希望,依然保持着昂扬而专注的思考。就像那支燃烧过半的香烟,哪怕成为灰烬,依然倔强地维持它的完整。这是老师带给我们的精神意象。在以后的生活和写作中,我会努力保持这样的热爱与完整。我是父亲的女儿,是老师的学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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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纠错】 责任编辑: 王志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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